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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5年11月14日星期六

莫之許:來自緬甸的虛假希望



2015年11月8日,緬甸舉行大選,此次選舉,仍然保留了軍方25%的議會席位,且仍通過憲法排除昂山素季參選總統,但總的來說,被認為相對自由公正,值得肯定,選舉結果也並不出人意料,昂山素季領導的全民盟獲得了壓倒性勝利,現執政的鞏發黨和現任總統也已承認失敗或祝賀全民盟勝選,緬甸在邁向政治和解、實現全面民主的道路上又向前進了一步。

緬甸的成就,在大陸民眾中也引起了相當反響,作為鄰國,緬甸與大陸之間有著相當密切的交往,相比大陸,緬甸經濟落後,教育也不發達,如今,連緬甸都能有反對黨,並舉行相對自由公正的大選,既有力地反駁了當局的生存優先論和發展階段論,同時也是對公知群體長期持有的素質論的嘲諷;對比緬甸,大陸民眾還有另外一番心思,昂山素季與劉曉波都是諾貝爾和平獎獲得者,兩人也都遭受到長期的拘押或軟禁,可如今一人依舊在監獄,一人已獲得大選勝利,兩相對比之下,更加激起人們對於當下不自由狀況的認知。

緬甸今日的進展,是各種內外壓力、包括幾十年來緬甸民眾不屈抗爭的綜合產物,其中,2007年以僧侶群體為主體的番紅花革命,過程之悲壯慘烈,尤其令人觸目驚心,被認為是緬甸在2009年後走上自由化進程的關鍵一環,但在大陸網絡言論中,普遍存在著對於緬甸抗爭歷程的缺乏了解,除了作為符號的昂山素季和電影《The Lady》之外,對於緬甸民主化進程的具體展開幾乎一無所知。與之恰成對比的,是某種論調的流行:如同以往評價台灣轉型時,更突出強調蔣經國的主動作為一樣,在評論緬甸的進展時,也更傾向於贊美登盛等人,什麼「中國不缺昂山素季,獨缺吳登盛」的論調流傳甚多,甚至認為相比昂山素季,「吳登盛更偉大」云云。

在我看來,緬甸軍政府鎮壓了20多年民主,只是在經濟長期不發達、內部分裂、外部制裁,以及番紅花革命等諸多壓力乃至危機之下,才開始轉變,不值得任何讚美,而只能給予明智的好評,同時,作為無權者,這麼讚美壓迫者,是一種自我貶低乃至否定,需要加以反思。正如張雪忠先生的評論:「吳登盛和軍政府放棄專制獨裁,當然值得肯定。但說『吳登盛更偉大』、『軍政府是選舉的真正勝利者』云云,那就太過做作和矯情了。這麼說的人該如何面對喪命軍政府槍下的緬甸民眾,以及不計其數為爭取民主而犧牲自由和生命的政治犯。我最多只會說,軍政府通過還權於民,完成了對自身罪惡的救贖。」

當然,這種論調其實是以他人之酒杯,澆自己的塊壘,與其說是讚美吳登盛,不如說是寄望習近平。緬甸的變化,被不少人看作是當局主動變革的產物,並從中看到了中國走上類似道路的希望,如如章文在「看緬甸,想中國」一文最末就說:「當政者應仔細思量!一個國家的變法,主導權開始是掌握在統治者手中的。統治者應『以史為鑒』,及時求變,切莫為一己一集團之私利,拖延變革,終至喪失主導權並遭到人民的唾棄,徹底退出歷史舞台。」這樣的寄托和期待,這幾天在大陸網絡上還有很多。

這種借南非、台灣等相對和平轉型的例子,來勸諫當政者主動政改的論調,在大陸已經流行了很多年,只不過,這一次換成了緬甸,句式還是一樣的句式。在極權專政的壓制下,這種論調的出現並不讓人奇怪,一方面民間力量始終極度弱小,由民間自下而上推動變革的希望渺茫,一方面,統治者卻掌握著絕大多數的組織、暴力和經濟資源,似乎只要統治者願意,民主就可以一蹴而就,於是,在長期近乎冰河期的壓抑之下,人們只能將變革的希望投射到統治者身上。這種統治者越強大和反動,反倒讓人對統治者充滿希望,盡管令人諷刺,卻難以避免,正如1989年悲劇之後,本應該對政權更加絕望,反倒出現了流行一時「告別革命」的論調一樣,其實都是絕望之下,心理失調的產物。

可是,統治者怎麼會主動變革呢?統治者並不愚蠢,以民主為導向的自由化政治改革,一旦展開,首先就會賦予無權者權利,終結其絕對統治權力,最終也會通過民主選舉,導致其失去執政權力,正如長平所說:「中共如果實行真正的政治改革,也必然會是這樣的結果。這是很多鼓吹中國改革的人士不願面對的問題,他們誆哄統治者說,唯有改革可以長治久安,江山萬年。事實上,到底什麼是真正的政治改革,統治者心知肚明。」也因此,類似章文這樣的諷喻乃至勸諫,除了讓言說者本人及其聽眾維持一個隨時可能變革的虛假希望,提供某種絕望下的心理撫慰之外,對於統治者來說,從來都是毫無效力的可笑東西。

歷史上並非沒有統治者主動變革的例子,但是,只要稍加分析即可看出,所謂的主動背後,往往是各種壓力和危機的驅使,且這種壓力或危機是如此之大,以致於民主化變革以及因此而失去執政權,都顯得更為可取。南非從博塔到德克勒克的主動變革,是在外有國際社會的全面制裁,內有黑人持續武裝暴力反抗的情況下展開的,不難想像,在這種情況之下,儘管黑人武裝不具備推翻白人政權的可能,但白人政權也難以持續有效地治理國家,長期處於衝突動蕩和國際孤立的前景,毀滅的是包括黑人和白人在內全體南非人的生活,以致當時的南非總統德克勒克有如此名言:「我們當然還能執政五到十年,但那是毀滅之路。和談的時刻已經到來。」顯然,與毀滅——即使僅僅是比喻——相比,失去執政權就算不上什麼了。

同樣的道理,蔣經國決定開放報禁黨禁,也有其內外壓力,對外,大陸與美國建交,且為了共同對抗蘇聯,正處於「蜜月期」,從軍事到經濟、文化展開了全面交流,這帶給台灣巨大的安全憂慮,甚至有被美國拋棄的恐懼,對內,與南非白人統治者類似,國民黨的統治核心基礎是所謂外省人集團,面臨與本省人和解的根本難題。實現民主轉型,既可以通過制度上的親和力拖住美國,緩解安全壓力,同時也能夠實現島內政治和解,穩固統治。在這個意義上,涉及到統治權力歸屬的自由化、民主化改革,從來都不會從天上掉下來,這種牽涉到整個統治集團利益的變革,也不是靠說服最高統治者個人就能夠啟動,沒有根本性的危機和壓力,壓根就不可能提上議事日程上來。

不幸的是,儘管經歷了1989年這樣震驚世界的悲劇性事件,鎮壓89學運並未重創中共,相反,抓住冷戰結束和全球化擴張的歷史機遇,中共不僅擺脫了制裁和孤立,市場化和對外開放還促進了大陸經濟的長期發展,目前,也並沒有任何成型的壓力和危機的存在,此時的中共,正處於前所未有的自信之中,現體制下的既得利益集團,也因為利益的攫取而處於全面保守化之中,因此,當下並不存在朝向自由化、民主化的主動變革的任何可能。相反,憑借所攫取的經濟發展成果,中共正在國內全面強化各種控制,以「依法治國」的名義,市場新極權體制日益完備,而在國際上,中共也正憑借其經濟實力,嘗試更大範圍內的擴張和滲透,「中國式病毒」的出現,也顯示中共目前相對游刃有餘。不誇張地說,當下中國大陸正處在前所未有的冰河期中,來自緬甸的虛假希望除了過過嘴癮,並沒有任何意義,沒有危機,就不會有改變的規律,同樣適用於大陸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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